【五悠】九夏

日语里所谓‘九夏’,指的便是夏季有九十天这件事情。

 

真不愧是京都的鸭川,简直就像是镜子一样,今日又正好是梅雨季里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霎时间被鸭川水面俘获的观光客还以为地面上的才是天空。

即使出版社有配专用的私人车辆,可仅仅是从门廊走到民宿内部这一小段距离,男人的后背便因为潮热的天气而浮起湿意,身边明显年轻的女性更是因为常年都没有走出东京的经验,所以选用了完全不防水的化妆用品,整个人现在看上去简直称得上惨剧,恐慌加剧了妆容崩坏的程度。

「下午我想要一个人去祇园祭取材,中岛小姐辛苦了。」男人突然说道,并没有转头看向对方,这并不带有傲慢施恩性质的话语隐隐体现了他作为作家超出常规的温柔本性。

「感激不尽,虎杖老师。」中岛本就不适合接待工作,一路上甚至需要作为来京都的作家来活跃话题气氛,她拎着自己的包转瞬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就在木质地板上的足音越来越远时,被脱在玄关的高跟鞋‘啪嗒’歪倒了。

 

年值28岁的作家——虎杖悠仁,在关上房间纸门的一刻仿佛将他自己变成封入松脂的昆虫,室内干净素雅而炙热的暖阳顺应窗棂下滑,流淌出黄金的色彩。向外望去依旧是那片澄澈如天空的水面,真不愧是京都的鸭川,虎杖不自禁感叹,在他的老家仙台也有一条很漂亮的河,每年的盛夏会举行仙台七夕祭。

 

虎杖悠仁开始写作的契机也正是始于十三年前的七夕祭,这至今为止还是个秘密,既没有释然地写在扉页,也没有只言片语停留在结束语上,虎杖悠仁仅仅是怀抱一种近乎模糊但执拗的描写习惯,让每一篇文章,每一本小说都若有似无散发那年七夕祭静夏夜的味道。

回忆到此为止,因为有客人来了。男人此时将意识归拢回现实,而身处的咖啡厅正播放着蓝调,对方款款落座,看都没有看餐牌一眼,染藕荷色的指甲轻点桌面,笑着对服务生说:「摩卡去冰。」转而看向虎杖悠仁,「自上次颁奖礼后真的很久不见了,虎杖老师。」

他想了想,杏色的双眼微微弯起,「其实邮寄过来就好,还麻烦马场老师亲自过来。」

女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放在心上,二人虽属同一出版社,但一个久居东京,另一个则是彻头彻尾会因为过于喜爱京都而错过婚期的京都女性,实际上的交流也仅限于年末酒会时的寒暄而已,这次马场亲自过来其中存有自己的私心,她搅拌着杯中的液体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开口:「我也是出来转换心态,都到了这个年纪才迎来瓶颈期,说起来实在太丢脸了。」

转而马场看向虎杖,少有认真地赞赏道:「能像虎杖老师这样一直去描写某种独一无二的特质,对作家而言真的非常幸福啊。」

「……这么明显吗?」他有点诧异,手不由自主赧然地搔了搔珊瑚色的短发,「我还以为这个习惯只有我自己知道呢。」

「毕竟实在是太特殊了,想不注意到也很难啊。」年轻时的马场小姐是交际花型的轻浮人格,根深蒂固的生长脉络使她并不能像虎杖悠仁一般对自己执着的存在进行无意识地描写,可以说作为才能型的创作者而言,世界上最为不能理解的便是专情型的努力作家了,没有向往存在的女人递出需要转交的文件,随后将冰摩卡一饮而尽,「可要在祇园祭上玩得尽兴啊,京都三大祭典绝对会让你忘记东京。」

 

笑着目送对方消失在咖啡厅外的街道,室内的男人环视四周,复古的装潢下他尤为喜欢点缀墨绿色玻璃片的吊灯,此时下午的阳光穿透了有些距离的玻璃片,地面上投射下深浅不一的绿色光斑,像是青森县溪流边的苔藓,中央空调一成不变的声响淹没在无数交谈背后,虎杖的眼神终于落在马场带来的文件袋上。

里面只装了一册小说,回想起来还是自己早期参加的固定主题企划,当时贩售数量不多,在中古书店和各大二手网站都没有找到现货的他,终于在同企划作者中找到了还存有这本短篇合集的老师。真是帮大忙了,他安心地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抽出小说,不得不说对方一定是爱书的人,至少十年前的出版物保存得相当完好。

 

哇……原来我当时文风是这个样子吗,时隔多年重读总感觉莫名羞耻啊!临近而立之年的虎杖悠仁看着笔下的角色,带有幻想色彩的短篇小说里描写了一位苦恼于如何挣脱现状的一般上班族,以及寄居在他心灵中无时无刻不在运用语言催使对方堕入更悲哀境地的双面角色,真是半吊子的批判小说啊。

虎杖悠仁像是在新年聚会上,被亲戚看到了家庭相册里幼年换上纱裙的男子高中生似的,读完了自己曾经不成熟的短篇。

然而同时,借由马场提醒注意到的‘习惯’,也从年轻时的作品里窥探一二。

 

虽然男性主角只是一味挣扎在社会与自身的狭间,但寄居心灵中好像日本版梅菲斯特的角色,现在看来却充满了他的私心。

平日里仿佛永远诉说着言语的双眼,和珍珠一般的气质。

 

虎杖悠仁回溯到高中时代其实与任何一个普通日本高中生别无二致,四溢的生命力以及消耗不尽的时间错觉是上帝赋予他们最后的自由,在最后的亲人在焚化炉中彻底湮灭后这种青春期独有的孤寂感笼罩了全身。

会去参加仙台七夕祭也是巧合中的巧合,因为不想回到没有回音的公寓,所以放学后无所事事的虎杖大多会和同级生去游戏厅或者把学兰外套寄存在前台独自去打柏青哥。

仔细想想这也只不过是一种代偿,在盛夏的河岸上借由一阵拂过带有潮湿味道的风,虎杖悠仁意识到了此刻无意义消磨的行为,不知何时起就开始徘徊结果走到了长濑川吗,他环顾左右都没有任何人影,而街灯将沥青路照成青蓝色。

直到视线投去了河流的对岸才终于有了不同色系出现,大小不一的橘色光晕在空气中浮动,啊,说起来已经到了七夕祭的时间啊,他迟钝想到。

 

作为仙台最为盛大的祭典,每年8月6日至8月8日期间在广濑川旁都能看到充盈如此欢欣氛围的景象,身着学兰的虎杖与特做浴衣装扮的男女想比显得尤为异类,仿佛是个闯入者,所幸大家此刻都沉浸在祭典中。

铁网上炙烤乌贼散发出海鲜特有的味道,偶有路过的女孩大概因为太过紧张而喷洒了过量香水,这些气味无所阻拦地涌了过来,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有趣的项目,虎杖独自站在靠近边缘的位置,歪过头瞥向祭典的尽头方向,等烟花放完了再回去吧,他打了个呵欠想着。

 

就在百无聊赖收回视线的一刹那,与祭典的暖橙色截然不同的光斑如同鸣响的火铳,随之直直击中了他的眼球。

二人之间相隔大概十米左右,原本应因距离而劣化的颜色却源源不断传过来,在虎杖悠仁的眼底泛着新鲜的珍珠母色光芒,依照身高来看应该还是读小学的年纪,正当悠仁想摇摇头将莫名的情绪以物理方式甩出大脑前,对方刚巧侧过身使他更够看清男孩的全貌。

与珍珠具现化形成的头发相同,先被注意到的是仿佛透明的皮肤,随之而来更大的浪潮则属于那对魔魅的双眼,虎杖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想被浪花裹挟吞没,集结世间最大密度的蓝色融成的眼珠。

这是虎杖首次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猛击头部似的眩晕感,像是盛夏里入水的朦胧与混沌,待回过神时脚步早已不听使唤向前迈出了数步。虽然同样是在逛祭典但放任这样的小孩子单独行动无论怎么想都很不妥,对自己无声跟上一个不足大腿高的孩子进行了合理化的虎杖悠仁缀在对方身后,大概两个摊位左右的距离令对方月白色的和服影影绰绰,在稠密的人群里几乎要消失了一般。

 

好奇怪的孩子,虎杖想,明明连浴衣都配合氛围穿上了,为什么表情看上去完全不像高兴的样子呢?

随即虎杖悠仁莫名联想到了《人间失格》中内心总是疏离于人群的大庭叶藏,小孩子只是静静地观察,他珍珠似的头发被夜灯染成橘色,眼睛则是完完整整面反射现实的镜子,按照常理而言与父母走失或是单独出来玩的小孩会带有局促赧然丝毫没有出现,就像是高维度次元生物一样。

虎杖差点被自己逗笑了,一定程度上归咎于最近看了太多科幻电影,他晃了晃头想把无厘头的桥段一股脑甩出去。夏季里凝滞的暖风流淌过街市,对方在每个摊位前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十秒,就在虎杖悠仁的正义感即将作祟打算联系祭典的工作人员告知这里有个迷路的小孩时,男孩停在一处出奇没有动作了。

 

目光的彼端连系的是捞金鱼的小摊,虎杖记得小时候和爷爷在逛祭典时明明是一百日元一个纸网,现在他则无言看着被水彩笔重重描红的‘五百日元’。

前几天刚好拿到了投稿的工资,虎杖像是宽慰自己一般心道,他又偷偷看了眼站在灯光与阴影夹缝的小孩子,以毫无来由的冲动支使他向摊主递出了一张纸钞。

 

天生对水的眷恋使他停留了太长时间,即使夏季湿润仍不是个好现象,被人造灯泡打出的粼粼波光拘泥在一汪浅浅的塑料池里,但只要是水源就会令他感到高兴。

「给你。」

忽地,视野内出现了一只手臂递了东西给他,就是在观察期间人类用来捕捉塑料池里鱼类的简易道具。

被蓝得犯规的双眼注视,拥有西中之虎名号且隐秘爱好为写作的虎杖悠仁难得生出些许退缩,但都在对方拿过自己手中的纸网时消失,像是被鼓舞一般他拉过一言不发的孩子靠近盛满金鱼的容器。

然而他低估了捞金鱼的困难程度,纸网只剩下外圈的铁环,本打算做示范的虎杖没想到失败来的如此快速,他傻气的笑容在小孩子眼中是那样奇怪。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过出格,以至于虎杖悠仁以为是自己熬夜太多出现的幻觉,纸网的动作堪称粗鲁但金鱼却像是受到诱惑似的以纸网为圆心聚集,最后虎杖悠仁眼睁睁看到两条金鱼如同无言中被选中似的自发跳进水碗。

我一定是在做梦,他揉着眼睛又看向水面,然而那里已经成了与水族馆触摸池别无二致的状态,鱼类摇曳在水中似乎并没有不同。虎杖抬头看了看店家,觉得自己刚刚仿佛是出现了幻觉。

 

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

并不知道怎么同人类相处的他迷茫于下一步该怎样做才好,他歪头似是在想些什么,白皙的面颊在橘色光影间转变温度却一直在发光,拎着两个盛装金鱼的水袋被无声上提,略低于空气温度的清凉湿润触感唤回了虎杖悠仁的意识。

好凉,虎杖下意识接过贴在自己面颊上的东西,只见掌心的纹路被透明塑胶袋模糊,但黑色的金鱼却很乍眼,错觉间仿佛是在掌中游弋。

 

「给你了。」很难形容这句日语听上去真实的模样,虎杖悠仁能够联想到小学时第一次游泳课池水灌进耳道似的朦胧感。

如果方才他还只是觉得面前人傻乎乎的,现在则快要被这副迷茫的模样逗笑了,这在他生命中可以称之为珍惜的笑意并没有维持太久,水蓝色的瞳孔无意识地望了眼太阳的余烬全然消失的天空,男孩转过头用如青森溪水似的声音说:「五条悟。」

虽然非常突兀但虎杖悠仁下意识明白这是他的名字,于是点了点头,「虎杖悠仁。」

然而连一句道谢都未回赠给对方,幻梦似的孩子转身就消失在人流间交错的夹缝中,徒留虎杖怔怔站在原处。仙台市是日本本州东北地区最大的经济文化中心,像这样与这座城市风格格格不入的小孩子,大概率是跟随旅游的成年人来的……

 

这难道就是所谓‘一期一会’——?!

随即虎杖被差点被自己逗笑了,是仲夏夜的梦也好,产生的幻觉也罢,只要开心不就好了。

男子高中生将盛装金鱼的水袋提到与视线持平的高度,透过半透明的塑胶袋忽然出现在背景里橘色的光点,被水液放大成了小型太阳,可就是一瞬的怔愣使得虎杖悠仁移开障碍物时只看到烟火余烬在半空熄灭的残景。身边有陌生的女声传来,不住地夸着烟花有很可爱的形状,可残留在虎杖记忆中的,就只有烟花在半空绽放后在袋子里发散的橘色光晕,以及在那光晕中游弋的,金鱼而已。

深深地叹出胸腹中的郁气,话说家里有鱼缸吗,总不能养在水杯里吧……

学生鞋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出奇悦耳,他顺着来时的小径往空无一人的家走去,但至少等他回去就不再是空荡荡的家了,至少悠仁还有条金鱼。走出被树冠覆盖的区域后视野豁然开朗,这一带最近因为电压不稳还没有开始路灯供电,铺洒在沥青路上的是货真价实的月光,虎杖出奇喜欢这条街原本的模样,但大概等供电恢复就看不到了吧。

与街道一条围栏相隔的是广濑川的一条分支,因为是流水所以粼粼的波光才显得更加美丽,有个瞬间悠仁的余光里有道银色的闪光浮现在水流上,但当他撇过头想要仔细观察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啊,果然最近太累了吗?

 

事实上这并非结束,而是开始,虎杖悠仁在之后的剩余暑假期间深切认识到了。

所谓‘结缘’,大体便是命运随意将两条灵魂拧在一起的。在这气压极低的闷热夏日里,曾经在社团填报时帮了自己很大忙的前辈无论如何都需要自己的时候,即使是虎杖都难以找理由拒绝了。

棒球部的交流赛前夕很不巧有位投手吃坏了肚子,现在还躺在市医院里挂盐水,山崎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曾帮虎杖成为回家部部员,西中之虎的身体素质简直是他们运动部梦寐以求的原型,思及此,山崎锲而不舍不知第几次状似无意提起,「虎杖,真的不考虑加入棒球部吗,我可以给你减免训练时间……」

其他的优待还未出口,刚刚脱下手套猛灌运动饮料的后辈非常坚定地拒绝道:「还是算了,前辈。」

被堵在嘴里的奖学金和升学推荐像是无处安放的棉絮,在齿缝间穿梭,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山崎也只能叹息,他拍了拍虎杖的肩膀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原本暗色天空下逼仄的云间最后一点空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彻天地狭间的雷鸣声。

虎杖仰起头,表情略微苦恼,在山崎眼中不过是晚餐忘记买猪绞肉的程度,他努力回忆着今天出门前妈妈似乎是提醒他带雨伞,不过又自言自语了一句‘阵风伴暴雨的话带伞好像也没什么用’。

比赛的尾声与淅淅沥沥的雨滴同时落下,对青春洋溢的少年人而言过于渺小的水珠没有引起应有的警觉性,虎杖连庆功的拉面都兴致缺缺,只想赶紧回家。所幸沿途商店街的屋檐都加装有防雨棚,使得他可以顺这条人造的庇护还算干爽走完后半路程。

而这家咖啡店便是最后一处可以躲雨的地方,空中的颜色变浅了不少,这多少令虎杖有浓郁的咖啡香从排风扇里散出,暖风刚巧扑在悠仁的面颊上。他摸索口袋里的零钱,足以支撑一次小小的放纵,嗯,买个蛋糕回家吧。

空调大功率运作的温度下连虎杖悠仁都猛地一怔,他佩服地看了眼只身着单薄店员服的年轻女士,随后将注意力全部投入玻璃柜,毫不意外陷入了甜品著名议题中。

 

是选巧克力,还是草莓?

 

这简直是点心界的相对论,边抽出纸钞边纠结的悠仁在心中叹息,最终还是草莓占据了上风,清秀的店员慢悠悠从柜子里取出草莓蛋糕,有一搭没一搭与咖啡机前的同僚抱怨,「……真希望梅雨季赶快过去,我一到雨天就会很倒霉。」

剩下的抱怨诸如新买的鞋子因为打滑跌倒而报废,断断续续灌进虎杖的耳道内,但年轻的高中生被身后的一声惊呼引起注意,室内所有人霎时间都看向同一方位,只见坐在靠窗卡座的顾客正面对被暴雨猛烈击打的玻璃哀叹。

雨势似乎是瞬间扩大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残忍地击坠着一切,从虎杖悠仁的角度能观察到雨棚正岌岌可危在狂风中飘摇,他怔愣之际女性店员双手递上了系有红丝带的蛋糕盒,颇为贴心地问:「雨太大了,要不要坐一会儿再回去?」她指了指不太宽敞的吧台,「我可以帮你找个凳子。」

不想为她添麻烦,虎杖悠仁无意地环视店内,座无虚席的皆是将此处当做临时‘避难所’的客人。凭自己五十米只需要三秒的短跑成绩,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样想着,手推开了店门,铃铛因倾泻的风而疯狂摇摆。

 

蛋糕盒子被拢在胸前,狂风下杏色的双眼勉强眯成线观察着世界,正当他凭天生的勇气打算直接跨出雨棚仅有的区域时,视线里忽然一道白得吓人的光照进了他的眼珠。可低下头却发现那并不是光,而是五日前有过一鱼之缘的五条悟,莹白色的发丝被风舔舐而飘荡,最初没注意到这里有人是因为写有今日菜单的三角牌把他挡住的缘故。

五条递出的是把雨伞,在这样的天气里称得上是福音般的存在,可虎杖不认为自己能欣然接受一个还没有自己大腿高的孩子的帮助,他俯下身没有去接伞,也没有问他的监护人在哪里,可能是潜意识中觉得没有人能当五条悟的监护人吧,「快回家吧,悟,」说了一半悠仁自己停住了,他偏头看瓢泼的雨怎么也说不出让小孩子自己回家的话,只好柔声继续问,「我送你回去吧,雨太大了。」

面无表情的漂亮小孩忽然眼神变得耐人寻味,翠蓝色的宝珠里写满了‘笨蛋’一词,他的手指指向咖啡店对面的水渠可虎杖会错了意,以为他指的是城市彼端最高耸的昂贵酒店。

目前的两个选择,其一,心安理得接过这把伞当做无事发生回家,其二,把五条悟带回家。

前者简而言之是当个混蛋,于是刚健质朴的虎杖毫不意外选了二。

 

突然间怀里多了个方盒子,五条悟被散发的奇妙馥郁香气引走注意,而虎杖则直接撑起雨伞,左手抱起每处皮肤都写满‘昂贵’意味的悟,「抓紧哦,可能会有点陡。」

什么,悟还未理解就先被惯性甩得七零八落,下意识单臂抱住了虎杖悠仁的脖颈,因为被抱得很高所以他几乎全身都在伞面的保护下没有被淋湿,然而执伞的虎杖则除了与五条紧贴的部分外,尽数湿淋淋的。

他被稳稳放在玄关木质地板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被一条柔软带有皂香的毛巾笼罩。明明该担心的不是我,面前正擦拭着莫须有水珠的虎杖悠仁还在‘啪嗒啪嗒’滴水,悟被某种升腾的异样感折磨,仿佛有硬物在胸腔里戳来戳去。

 

人类,真的好奇怪。

五条悟抬起衣袖,上面零星的水渍已经几乎与原本的颜色化为一体,反观虎杖足下已然积起水洼,而存满雨水的布料还执着地‘哒哒’滴水。无法理解,人类都是这样天真的生物吗,还是只有虎杖悠仁如此?

还没等他深究清楚厨房开水的哨声就唤走了虎杖,那条毛巾还停在他的头顶,室内是传统日式的装潢,从陈设风格来看很有年代感,悟毫不拘谨地游荡在客厅的电视旁随后注意到柜子上的相框,祖孙吗?

但室内并没有老年人会使用的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两罐可乐明晃晃立在茶几上。他歪头注视木质走廊外依旧猛烈的雨幕,却被隔壁房间的一角吸引了注意力,双足在榻榻米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站定在明显被细心每日擦拭过的神龛前,双手合十微微低下头,在阴郁的天空背景下如同夜幕下的琼花。

 

「……所以上餐是苹果吗?」

在和谁说话,虎杖即使只听过一次也辨认出那是五条悟的声音,他刚刚换下湿衣服的身体还泛着冷意,居家服像是草席似的裹紧自己,顺墙壁窥探过去只能看到五条的背影,总不能是在和鱼讲话吧,他无厘头联想着,打算把刚刚的声音归为错觉。

「悟?」男孩应声转头,双瞳在暗色的室内闪烁出非人的光泽。你在和谁讲话,本想问出口可被珍珠一样的视线凝视,虎杖悠仁却如何都开不了口了,就像人投影于湖水,仿佛全身上下无所遁形,窗外的骤雨已然看不出雨滴的模样,因为太过稠密仿佛天与地被水柱链接在一起。

总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也不会有所改变,正当悠仁的嘴唇即将开合前一刻,与氛围毫不相配的欢乐铃声打破了寂静,他接起手机。

 

「喂?老师?嗯……修学旅行我果然还是不去了。」

「不,不是旅费的问题,但已经和打工的老板约好了……」

「没关系,谢谢老师。」

 

真是,俗套的物语啊——

静静注视着的五条悟歪过头,年轻的人类失去至亲,被名为金钱的货币所苦恼,似乎每天都在发生却又无可奈何的事像剖开的无花果,颜色鲜艳地摊在悟面前。

我对人类没有实感,就像人类认为幻想生物只存在于童话书里。本应如此的啊,五条又看向鱼缸,不能理解自己此刻难以形容的冲动究竟来源何处。同时结束通话的虎杖悠仁表情缓冲似的停顿数秒,转向五条时便挂上了一贯驱人安心的表情。被当做小孩子敷衍,五条悟并没有生气,反倒默默吃起对方端给自己已经配好金属叉的蛋糕。

 

预报部门明明只提示是短暂的阵雨,谁知忽然改道的台风也参与进这场肆虐土地的活动,连电话线好像都被吹断的当下五条悟的留宿便成为自然而然的结果。认真来说他与自己见过任何相同年龄的儿童都不同,气质与童话故事相近,就在悠仁封好最后一扇窗户缝隙的同时,电灯泡快速地闪烁几下,随后房间彻底迎来了黑暗。

停电?

少年一瞬里简直将宇宙的原理都思考殆尽,却在发现黑暗中一双圆月似的双眼注视自己时镇静下来,悠仁无奈道:「看样子今天要早点睡了。」

「无所谓。」深海比之要暗千倍,五条悟学着虎杖悠仁最开始的动作按掉电视电源,裹紧残留壁橱味道的棉被。

 

被雨淋湿过后身体变得沉甸甸的,但愿明天台风尽早过去,最好也不要感冒,不然这周打工费就不够用了。纷乱的念头飞来飞去如扰人的蛾,此刻被萦绕的虎杖倾听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伴随‘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的安心感意识缓慢下沉。

 

「你有愿望吗?」

迷蒙中听到的悠仁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断断续续回答:「……暂时,没有。」

「我明白了。」

简短对话后再没有回音,更加断定是自己梦中呓语的他似是听到有别雨滴击打玻璃的‘啪嗒’声,悠仁眼睛缓缓睁开缝隙。

唯一的光源伴随雷鸣在窗外时隐时现,可怪声却离他很近,确切地说声源近在咫尺,本应睡着的五条悟坐在床褥上,有月光顺他眉眼的形状不住坠落,掉落在一个小篮子里,意识不清的虎杖认出那是床头放杂物的篮子,而‘月光’正巧落在篮内,声音应运而生。

仔细看去就能辨认根本不是什么‘月光’,最初在眼睑摇摇欲坠的分明是泪水,可水珠一与杰作般的眼球分离立即抛弃液体的性状,落在篮里发出硬物声音。

我梦昏头了吗?因为场景离谱到不知该说什么,悠仁很直观认为自己在做梦,只迷迷糊糊往对方那里扯了扯被角,全然忘了掌下的被子是属于自己那张。

 

「噗!」泪珠低垂,男孩被那截努力伸过来的被角逗笑了,他缩回棉被下细细观察虎杖悠仁,而方才还捧着的篮子则被悟推回原处。柔软的手去轻触悠仁,血液在皮肤下潺潺流动,干燥温暖的触感像极了阳炎高照时手指插入的沙滩。真是温暖啊,他感叹。

 

事情的严重性直到第二天虎杖悠仁与一篮子闪闪发光的珍珠面面相觑才显露出来,反射着莹白色光泽近乎射穿角膜般明亮,一时间悠仁不知是震惊于这世界上真的存在幻想生物,还是苦恼于拿巨量的珠宝如何处理,五条悟贴心地附上一张写有附近押店(*典当行)地址的纸条。

就像推理小说的最后章节一切线索串联,虎杖扶额处理凌乱信息,堆成小山的珍珠在他身边熠熠生辉,可它闪耀的模样却与现下虎杖的心情产生极大分歧。

现在,他倒希望这是场梦了。

没有联系方式的当下什么也做不了,他叹了口气收拾好被褥,顺便把珍珠也一齐塞进壁橱,消极应对也是人类在无法处理某些事情时进化出来的合理逃避方式,只要视野范围内看不到就能欺骗自己无事发生。

 

即使发生了牵扯到幻想生物的奇异事件,到了约定时间也不能缺席打工,想着今天能够拿到的五千日元薪水他珊瑚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鲜艳了。

仔细回想起来悟的确表现得与悠仁印象中同龄小孩子形象相去甚远,指向河流的手指和流泪时掉落的珍珠,无不指向了一个事实。

便利店另一个人收银员被身边人突然猛抓头发的样子吓得不轻:「虎杖君,你没事吧?」

「啊,抱歉,前辈,刚才在想事情。」

同事是位年龄稍长于他的女大学生,可能是性格使然即使虎杖并没有倾听的意图依旧自言自语似地说,她租住的公寓昨天被台风吹飞的碎片打穿了玻璃之类。

这对想要思考的悠仁而言也是件好事,无论如何珍珠是绝对不能碰的,如果下次见到悟的话就还给他吧。

 

现实与希望的距离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虎杖悠仁有那么一刻希望去附近的神社捐点香火钱,在他又一次打工回家发现孤零零放在门口数量庞大的珠宝时,无力感悠悠攀上顶峰。

虽然这么说未免有炫耀之嫌,但他家的珍珠已经多到可以拿来铺花园。

他从阁楼找到了原本属于爷爷的藤箱,分散在各个小小容器的珍珠得以重聚在更大的地方,今天也是如此,难得提前下班的他徒步回家,短短一周甚至习惯了珠宝在门廊下被发现的震惊。

说是要还给他,实际上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啊,虎杖无可奈何又向藤箱内倾倒了今日份的珍珠。

 

像是听到了虎杖悠仁苦恼的祈祷,亦或是他徒步回家丢进神社钱箱的硬币起到作用,晚霞渐淡时分买好特价鸡蛋的悠仁正在无纺布袋里拼命摸索钥匙,忽然身后传来股异于夏日闷热的凉意,有人突然道:「为什么不用呢?」

「什么?!」被人声吓了一跳而转身,已然成为虎杖悠仁心目中最大债主的小孩子静静站在他身后。

「是价值不够吗?」他在说那些珍珠,悠仁终于理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模样似乎令悟更加误会,话语中难得带了苦恼,「可暂时我只能哭出那种品质的珍珠了,如果你愿意等我,有朝一日我肯定能哭出‘诺蒂加*’那种大珍珠给你的!」(*诺蒂加珍珠,名字来源于曾经的所有者诺蒂加夫人,一颗奇异而著名的大珍珠,为鲍鱼贝所产呈绿色,重量43.75克拉或8.75克)

 

并非开玩笑而是认真的语气终于唤醒了理智,虎杖忙摆手,虽然难以厘清顺序总之先解释吧,抱着如此心态他说:「不是这种问题,」可开了口后又陷入了另外的迷茫,虎杖硬着头皮试图从海马体里寻找合适的词句,「倒不如说太多了,悟你不需要给我什么珍珠,靠打工我还是能吃饱的哦。」

「这是为了报恩,谢谢你买金鱼给我。」他湛蓝的眼珠与悠仁第一次见他时有所变化,但具体差异却又很难形容,「麻里子说你有时候钱只够买半价饭团和品相不好的苹果。」

「……麻里子是谁?」他问,于是悟很好心指了指客厅方向,原来我家的金鱼有自己的名字啊,悠仁抚额,「你是指P酱啊。」

「她有说过悠仁很不会取名字。」但没想到这么难听。

一时间不知该先心疼谁的情况下,五条悟与虎杖悠仁站在玄关前任由沉默四散,对虎杖而言平凡的日常突然进入了类似《鹤的报恩》似的童话故事发展就足以令他无措,尽管生活拮据但只要多打几份工,学费之类的他还是能凭自己的手赚出来。

明明人类会很喜欢的啊,五条悟百思不得其解,最终还是不想乖乖依从家中安排,微微仰起头:「那就当我住在悠仁家的租金吧!」说完,眼睛比平时还要闪亮,若是熟知他本性的人在旁肯定知道这是五条悟刻意伪造出来的可爱面具,但偏偏虎杖很吃这一套,表情随之软化,更加确定方法可行,「再两个月!两个月就好!夏天结束前我都不想回海里,而且如果总待在外面的话会被天敌吃掉,悠仁你忍心看我被吃掉吗?」

 

报哪门子的恩需要住到对方家里啊,这又不是乙女游戏。

难得连虎杖悠仁都在心里吐槽起来,但五条悟不在乎,虽然品种不同但表情这东西人类与异种大体相通,得到默认的他很轻快说了句‘那么就打扰啦’便径直进到虎杖家中。

被带着节奏跑也不会生气也许就是属于五条悟的魔法吧,被动莫名其妙家中多了位暂住同居人的虎杖摸不到头脑,走廊尽头传来小孩子‘哒哒’的足音才终于回过神,爷爷不在后如同大号瓦楞纸箱的房子,今天终于不仅是自己一个人了。

 

「喂——悠仁——我可以住这个房间吗——?」毫无边界感的异种手指虎杖家的卫生间说道,在玄关还没放好鞋子的虎杖差点滑倒:「儿童保护组织会送我去坐牢……总之先用充气水池……」

这便是男子高中生对超出常理事物的优越理解能力了,倘若在名为日本社会的鱼缸里成长至中年,便会禁锢成‘容器’的固执形状,相比之下仿佛发生任何事都能良好消化的年轻孩子更显得珍贵与讨喜。

 

五条悟幼儿似的外表与截然相反的理性使悠仁对他的观感分裂,一方面在庭院的充气水池里消夏的放松表情令人不禁觉得可爱,另一方便虎杖悠仁也在这段时间里不经意感觉到了属于五条悟与其外表相悖的强硬。就例如现在,能让他肆意消耗水费的小水池就完全依赖悟不知用何种方法支付的水费。

虎杖对夏天感知不强,至多是衣服不容易晾干的程度,他此刻就待在与院子相通的客厅里,和室纸门被拉开后在室内分隔出一条泾渭分明的光影分割线。光侧里人鱼时不时在狭小的水池里更换动作好让脆弱的皮肤浸湿,而阳光不能到达的部分则属于房主虎杖,悟趴在充气水池边缘观察埋首于纸张之间的悠仁问:「悠仁,你在写什么?」

「杂志的征文,运气好的话会比便利店的时薪还要多。」被打断了思路也没有生气,他身边已经丢开了三团废稿,像是猜到五条悟接下来会说的话,他提前声明,「我是不会用那些珍珠的,你死心吧。」

「诶——明明那样会比较轻松吧?」

随拉长的语调,珍珠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随动作摇晃,虎杖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垂下头后写字的速度明显快于刚才,原子笔刮擦纸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不知怎么的,五条悟觉得那声音非常温柔。

 

不问他的来处,给予自己居所,与观察以来的人类都不同。

还未待五条悟思考清楚,后背的灼痛便唤回了意识,他翻了个面让阳光去折磨胸口,背部的皮肤也因没入水中而逃脱了龟裂的末路,他半阖双眼用熟人会惊掉眼珠的甜蜜语气撒娇道:「悠仁——波子汽水——」

去买嘛,去买嘛,他眼神里写满了愿望,搞得虎杖悠仁不给他买冰汽水就像是罪人一般,庭院里被艳阳炙烤的树冠不住从内发出蝉鸣的声音,讴歌盛夏。

因高温而扭曲的空气阻止人类有踏入阳光下的举动,虎杖悠仁瞥了眼玻璃杯上已不再滑落的水滴,随后在五条悟的目光中犹如变戏法似的手腕回转,两枚五百日元的硬币出现在指尖。随着水波激荡,在虎杖因惊讶而睁大的瞳孔中完整映出银蓝色的鳞片一点点变成皮肤的奇妙场景,抖干水分的人鱼期待地站在玄关的石板砖上等他。

 

似乎这片土地上流传着关于人鱼的传说,在勉强交上一份像样初稿的虎杖悠仁听编辑说道,可能是看到了他买来的小道杂志封面印有‘人鱼’一词,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悠仁终于抬起头,而编辑将他的稿纸和另几位作者的作品收在袋子里:「集中在夏天的某个时间段,时不时会有目击到人鱼出现,或是与人鱼共同生活过的逸话出现。」

正在和人鱼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对方就被自己放在隔壁快餐店喝奶昔的虎杖悠仁,不禁回避似的移开视线,而编辑则眼神麻木地在手机上敲下文字,看表情就断定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很在意所以虎杖还是问出口:「……只有,夏天吗?」

可能是因为声音太轻,对方花了五秒才注意到,偏过头,时常夹香烟的两指无意识轻点桌面:「嗯——大概夏天与怪谈更相配吧。」

 

语毕二人未再多加寒暄,难得虎杖怔愣,若有所思地搅动面前的冰可乐。究竟是看过的哪本书来着,写有‘有生命之物必将离别’这样令人伤感的句子,记忆暧昧不清的细节令他耸肩,咖啡厅冷硬的座椅已经被染上了余温,他拿起手旁的钱包,略微增加的厚度是如此喜人,以至于他在快餐店看到五条悟面前立有五杯空杯都没有生气。

「好慢哦,悠仁!」丢下第六只空杯,他从卡座上一跃而下,「结束了吗?」

「嗯。」

你也会随着夏天结束而离开吗?

虎杖悠仁无法问出这个问题,它盘旋在喉咙里最终降落回原本的位置,因为答案是肯定的。人类生来就是个体,是孤岛,终究要习惯一个人的状态。

 

察觉气氛微妙的扭曲,自顾自牵上悠仁的手后悟不着痕迹审视对方自以为粉饰的神情,混杂不安与放弃,正如五条悟首次见他时那副不成器的模样似的,他不讨厌悲剧和哀叹,但当这种影子出现在虎杖悠仁身上时就显得尤为怪异。他仰头还未明白这属于人类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便被商店街橱窗里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吸去注意。

「悠仁!悠仁!」他指着玻璃背后的商品,「人类虽然品德败坏,但审美真的很不错啊!」

是银质的吊坠,为了卖出更高的价值用珐琅加以鲜艳装饰,做成了小动物的形状。虎杖略带讶异问:「我以为你看不上这种东西。」

「嗯!的确价值很低,但银饰不同于宝石和黄金,在水底很容易生锈,与其说价值很高不如说很少见吧。」他开心解释给对方,眼睛仍盯在那些小动物上,表情与虎杖喂养过的野猫看到零食罐头的表情有些许重合,但他着实意外五条悟并没有像要求汽水糖果之类那样撒娇,反而认真看过几眼便拉他走远。

首饰店的电子屏幕有女声念着广告语,似乎两人都当这是段无害的插曲而离开,实际上虎杖却听了进去。

 

因为会弄湿榻榻米所以悠仁从来都不让他把充气水池放进屋里,无聊的人鱼不停地摇晃尾巴消解,但水也随着动作溅出水池,消弭在草地里。糟了,水费超级贵的,悟停下动作眼神透露惋惜的意味,无形中悠仁竟然将唯我独尊的人鱼调教出担心水费的习惯,某些意义上称得上成功。

就在五条悟苦恼下午要怎样撒娇才能让悠仁同意再把水池灌满时,突然有道声音在头上响起。

「哦呀,原来你在这里啊,五条家的。」

悟抬头,站在树枝上俯视自己的正是最麻烦的一族的成员,漆黑的羽毛正是其特征。因为不是特别需要担心的对象,五条不甚在意说:「那么,要去告密吗,真希?」

「切,别自作多情了,」流利的语言竟然被乌鸦从鸟喙说出,令人不由感叹进化链的奇妙,「我和甚尔那种异类可不一样,你的命能换多少钱都没有意义。」

那也要你杀得掉我才行啊。禅院家现今除甚尔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威胁性,他把自己大半浸在水里,今天湿度刚好能维持在舒适的范围里。真希俯视水池里堕落得不像样子的家伙,与人类共处真的很有趣吗,那个五条悟居然会心甘情愿被人类圈养什么的……

总觉得不可思议,真希索性不去深究其中原因了,就随你喜欢吧,她很果断振翅飞离了人类聚集的区域。即使对方不知何时飞走了也没有太在意,悟熟知对方只要事情没牵扯到禅院真依就无动于衷的秉性。午后的温度令他昏昏欲睡,对人类而言有碍的湿度对人鱼族而言则是舒适的象征。

渐渐温暖湿热的空气惹得他昏昏欲睡,悠仁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人鱼悠闲地泡在水里,庭院稍高的围墙使他不需要当心被路人看到,这附近不是不便出门的老年人就是空屋,根本没有担心的必要。他的鱼尾摇摆,却没有将水晃出容器之外。

 

他已经在艳阳下走了很长时间,证据便是身后看不到底的山脚,但面前毫无到达山顶的迹象更令虎杖悠仁叹气,为了来这里他今天一早就搭上了电车,可这座看上去并不陡峭的山路竟然如此难行,以至于爬到现在都没有看到编辑提到的建筑。

连在山脚休息站买的矿泉水都只剩可怜的瓶底,这可真是充满‘万事休矣’的预兆啊,悠仁无奈想。

就在他想再看看地图确定距离时,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个听上去莫名轻浮的声音道:「一个人走到这里吗?年轻人真是了不起啊。」

他回过头,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阴影下模糊但高大的身材,对方逐渐走到阳光下虎杖才看到对方身着袈裟,第二眼则是有些奇异的刘海,随即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失礼而抱歉地笑了笑。

结合编辑为自己描述的形象,虎杖摸着后脑试探性打招呼:「夏油……老师?」

「你就是小林提过的虎杖君吧?」任何人都会觉得和蔼的态度以及与之相反隐隐令悠仁感到后颈发麻的违和感同时凝聚在长者身上,年逾五旬的作家前辈保养得非常好,至少虎杖眼中他没有因岁月而颓败的气息,相反,仿佛人形皮肤下是沸腾的热水一般。

越是观察越是迷惑,夏油杰身上缠绕数种特质,居住在寺院里身穿袈裟,但又不是彻底的僧侣,庭院里还有未完成的高大木雕,而他们所在的会客室则散满了稿纸。相比之下这边的年轻人就显得好懂得多,仿佛是本候车大厅的免费杂志,谁都能看,谁都能看得懂,倏忽夏油杰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难得露出点真实的好心情:「细节我都已经听编辑说过了,那么虎杖君,你想要了解什么呢?」

了解什么,总不能直白问‘请问夏油杰老师曾经见过人鱼吗’这种会被送去医院的问题吧,可他就是对那本《真夏月谭》在意得不得了,于是秉承想做就做的信条道:「因为夏油老师的幻想小说非常有带入感,所以想向您请教一些技巧。」

 

敬启,天国的爷爷,我已经学会为了得到答案而自私编造谎言了。

虎杖悠仁的话不知有没有传达到天国,面前的男人挑起眉角显然觉得意外:「嗯——?真难得还会有人记得那篇,那么,虎杖君都想知道些什么?」

平心而论,夏油杰即使是文学界的大前辈,依旧能看出年轻时俊朗的影子,隐约中他察觉此刻的长者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至于愿意继续讲下去的理由,虎杖就不得而知了。

话题趋近结尾时走廊传来了电话的铃声,夏油离开房间前说他可以随意逛逛,特别是亲手打理的信心之作庭院。

 

他终于能靠近一直在意的,林立木雕的庭院,雕刻用的木刀就随意放置在一旁,虎杖发觉有座雕塑明显与其他不同,像是特别倾注了心意一般。木雕这种保存技艺通常都与佛教相关联,譬如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的观音像,故很少有木质雕刻会与现代幻想形象结合。

面前雕刻的女性形象就完全出乎虎杖悠仁的认知,人身鱼尾却穿款式老旧的水手服,梳有麻花辫并缠上了发带,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样的形象与神佛化身的木雕做联想,随即悠仁隐约看到了雕塑上居然刻着校徽,他眯眼凑近:「廉直女子学院……中等部?」

等等!这不是——!?

他后退几步,后背撞上什么东西而停了下来,可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悠仁被按下暂停键似的一动不动,反倒是夏油看他如同被吓到应激的动物,轻笑出声,眼神转向雕塑,诚实来说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怎么了,虎杖君?」

「没、没什么。」会将自己笔下的女主角具象化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悠仁觉得自己太过敏感,「真的非常感谢夏油老师的招待。」

可夏油接下来的话却令他隐隐更加不安:「故事比夏天完结得更早,人鱼已经被乌鸦吃掉了。」

是的,男人的小说与夏天早就结束了。

 

携疑问而来,带更多的疑问离去,虽然有的东西得到了解答,但好像想不同的东西也在增加。当列车缓缓驶入车站时,仙台迎回了这个年轻人,但动物的归家本能使他即便心不在焉也大体没有踏错路,夜幕下这片街区少有灯光,毕竟寥寥无几的老年住民都睡得很早嘛。

悟也睡着了吗,没有灯光的窗子与背景融为一片,他刻意轻轻推开庭院的小门,黑暗里突然传来问候:「悠仁,欢迎回来。」

缺少照明的院子中,铃兰色的光晕像怪谈里的鬼火飘荡,但就是这种程度的光就足够与周遭漆黑的建筑分隔开,不知怎么的虎杖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走到水池边:「今天没有把水泼出去太多,悟很有进步哦。」

「别把我当小孩!」他的鱼鳞随动作反射月华,像无数面小镜子,虽然被当小孩子提醒难免恼怒,可五条的情绪比想象中更加跳脱,他想起最近电视机里播放的开发计划,「悠仁,我可以买后山的小池塘吗?」

「你有法人代表吗?」

 

虎杖换下室外鞋打开了走廊的吊灯,垃圾桶里丢着微波炉食品的包装,他明明有给悟留足够的食材在冰箱啊,这样想着的悠仁在将水壶放上灶台前后知后觉,人鱼讨厌明火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会思考这种莫名其妙问题也许正是他还是个孩子的证明,但这个行为本身却让虎杖忘记了盘桓在思绪里的问题,他上次的投稿被采纳了,而这之中最隐形的功臣则是五条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此刻紧攥小盒子的手分泌出汗液,指甲下意识抠进人造皮革封皮上,最终悠仁长长舒出一口气。

忽然落在脖颈上的触感令在水中小憩的五条意外,此刻月光隐没在云上,他抬起头也只能无济于事盯着虎杖影影绰绰的轮廓,连那双平日总有悟羡慕光芒的杏色双眼都看不清。他两指摩挲着事物的质感,大堆的假名与平假名齐齐堵在喉咙上。

 

「送给你,据说,瓢虫会带来好运。」虎杖的手落在五条悟银白色的发顶,不知自己的感谢之情有没有顺利传达过去,但悠仁真的很感谢对方能进入自己的生活。

虽然一直是以小孩子的形态出现,可虎杖悠仁从未觉得躯壳下装的是幼儿的灵魂,相反,在很多时候他觉得五条悟比自己见过的很多人都要成熟。

正当二人间的沉默致使虎杖神游之际,人鱼忽然仰起头:「……悠仁,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带狗项圈?」

某种难以言喻的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虎杖悠仁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木然解释:「这是项链。」

与人类社会脱节的人鱼歪过头,似乎回想起电视机里播放的段落然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装饰品啊。」

因为在水底发现的项链基本上都不能佩戴,所以银项链就完完全全是五条悟认知以外的存在,原来没有朽掉的样子是这样啊。

「人类真是喜欢带项圈啊,带久了拼命想摘下来,摘下来后不久又带回去。」五条悟像是在感叹,指尖则捏着瓢虫形状的挂饰,明显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开始一本正经胡言乱语,「基本上所有战争的前后都是这出戏码。」

 

「悟,这种时候说‘谢谢’就可以了。」

「……谢谢。」

 

人鱼这之后异常安静地去刷了牙,好好躺在了他准备好的床铺上而不是吵着想去睡浴缸,虎杖悠仁口含牙刷朝走廊探出头正好目送五条悟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虽然没有实质证据,但他就是觉得悟心情非常好。

为了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些,五条悟刚躺下不久就翻身跑去了卫生间,隐隐约约对方哼唱时下流行歌曲伴随哗哗的流水声传过来。

说起来,日本的人鱼和欧洲的人鱼一样会唱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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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上,下有生之年。

夏油杰对任何人都没箭头,纯粹属于年轻时候发生了很多事结果理子死了,心眼像他眼睛一样小,没想通,出家了。不是爱情,阿弥陀佛。

我终于想起自己还有lofter这件事,夏天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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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有点好奇,乙香是铁打的官方爱情,那秤和绮罗罗算不算,毕竟秤的手都放在绮罗罗屁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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